某日晚上睡前温书,温到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回是宝黛关系的分水岭,不过不提。看看下面一段对话,非常有意思。
一段一段解读一下。
“闲言少述. 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 " 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 ,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一两银子看来是不小的数目,这么多人眼盯着。回头再看,这个一两银子到底是多少。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
好个贪心的王熙凤。虽说她能干利索,这些事上还真是得罪人太多,难怪招人恨。分明不打算替任何人说话,偏偏又等着收够了贿赂才讲一句不咸不淡不偏不倚的话。当然也不好埋怨她,没有办法的事,那个环境就是这样的,你不吃贿赂没手腕,不会有人体谅你,反而回头笑话你笨没心眼好欺负一步一步登鼻子上脸踩到头上拉屎。不是非要虐,而是下面的婆子们,不受虐不成活。
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
呵呵,王夫人其实不很在乎究竟怎样。这些个丫头本来就是人多事少,官僚机构人员浮肿--怡红院尤甚。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
王熙凤聪明!她知道什么是王夫人的软肋。丫头不做事没关系,几个丫头表明的地位才是关键。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这个别人是谁?赵姨娘。后面有写,每个姨娘,两个丫头。王夫人4个丫头,比赵姨娘多一倍,要是少一个,就只多出半个了,再加上赵姨娘也是有儿有女的,贾政又经常去她那里睡觉。大房,当然要有大房的地位,得处处显出来这个不同,你个小三,不过是个奴才,给我提鞋都不够格,等等等等。
王夫人听了, 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
王夫人果然中计,不错,丫头不用补,钱要拿来。补给玉钏正好,显得她仁慈。王熙凤也很圆满---王夫人非要这样,你的丫头没给挑中,不能怨我收你钱没办事。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 : "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的奇怪, 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 是什么原故?"
呵呵,提起赵姨娘,王夫人就想起以前的事来了。赵姨娘很久以前曾经抱怨过钱少了,等等,王夫人可能从没王心里去。这次顺便问下。说道这个词“恍惚”,红楼里一这样写,似乎,好像,每听清楚,你就千万别按字面理解,总之,就是某人在王夫人那里告状就是了。
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 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 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恩,果然姨娘日子艰难,比起大丫头,不过才多一倍,生个儿子才有多2两,我们看看宝玉的待遇,跟贾环,有多么不同。
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 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 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 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宝玉一个人就用7个大丫头,和一个1两银子的大大丫头,还有8个小丫头。扫房子看房子的婆子一干人等。贾环跟着赵姨娘住,没有自己的丫头,有时跟王夫人的丫头混混。赵姨娘的小丫头,连宝玉黛玉房里的小丫头还不如,有次小吉祥儿还朝雪雁借白衣服穿来着,要跟着出门去守孝。说是古代穷人只有一件出门穿的好衣服,其实这种大家族,能享受上的,也就是金子塔上的尖尖,下面的,表面光鲜都不一定能保证。
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这个别人,无疑,又是赵姨娘。赵姨娘总是一个充满愤怒的形象。其实,看看她的待遇,毕竟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儿女也都养了,要说以前还指望着儿女成人后有个依靠,后来看看这个恶毒的有手腕的王夫人,实在是心凉。一个不错的探春王夫人收过去养,将来嫁掉,还是替父从军,卖了她养活全家的。一个儿子,眼看得恨不得给王夫人踩在脚底下,随他跟着“不长进”的赵姨娘在一个冲满愤怒冲满怨恨的环境中烂掉。从没见过王夫人督促贾环读书,只见他跟着小厮们瞎混,越混越市井下流。王夫人清楚得很,什么样的环境,才长得出清清秀秀目若春花眉如墨画的俊朗少年。
接着来。下面的,等赵姨娘知道了,又要气个半死。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 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 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 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这个招真高啊。王夫人,是深藏不露的口拙的老狐狸。首先,她自己拿出钱来贴补袭人,没人挑得这个理。再者,袭人,不过一个丫头,服侍宝玉的,现在地位抬到比赵姨娘,贾环的亲妈,都要高。她虽没有两个丫头,可也有两个丫头的一吊钱进帐。而且,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再看后面。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 み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恶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唉,整部红楼,遍地是斗争。凤姐明着是“告诉众人道”,其实这话就是说给一个人听。她知道遍地是口舌,一院子婆娘,不八卦不告密不传小消息,还能干啥呢?
王夫人跟赵姨娘的斗争,从来没有摆在表面上过,王夫人一个菩萨像,从来不象王熙凤对尤二姐那么无情。可是实际上呢?
虽然说到底,所有的二奶,小三,这种结局,也是该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