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写写的家族回忆录

我妈曾经说过一句话，说什么样的性格的人就配什么样的命运。她说的时候用她的几个姐妹作比较，我二姨会干活，干净利索，果然干了一辈子活，我四姨从小就懒，结果摊上好婆婆家里的活全包，她自己爱操心，结果操心一辈子。我妈说自此便不再强求我们学做家务。她希望我们将来有人帮，命好。

我经常觉得，人的生活真是很难说怎样是好。任何一个人，表面多么风光，背后总有难言的苦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担心自己要担心的东西，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1，我的姥姥姥爷

想起他们来常常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小时候是喜欢他们的，喜欢暑假回姥姥家。后来慢慢看到别的事情，开始变得情感上detached，我象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们，可怜可叹。这些是我不敢跟他们，甚至跟我妈讲的，看上去我很象白眼狼的样子。也许我以后会理解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变得这么冷漠。

我的姥姥姥爷是非常传统的人，遵循所有那一套传统的道德观念。我姥姥比我姥爷大好几岁。我姥姥家境富裕，是家里的大女儿，我们那边通常叫大妮的。她又长得好。我姥姥家当时因为怕家里太富了招人眼红，还想出法子把我姥姥放在邻居家里睡觉，因为怕她被歹人绑票。躲来躲去躲不过，最后到底被人盯上了，只不过我姥姥没什么事，我老姥爷，我姥姥的爸爸，被匪徒绑了，要银子钱赎人。没别的办法，家里赶紧卖地交钱赎人，自此败落下来。没想到因祸得福，后来定成分定成中农，少了多少无端的麻烦。后来看《活着》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慨，人啊，真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躲在拐弯后面。

我姥爷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第一个儿子，是要来的，养子，村子里大家都知道的。我们那边有这种说法，如果总不生养，要一个孩子养，然后自己就会养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医学依据，不过经常管用的。我觉得大半是因为有一个养子缓解了养儿防老的心理压力而已。所以我姥爷自打生下来就金贵得不行，村前村后又大湾，常年有水的。当时我姥爷总被警告不许靠近那个湾，害怕有歹心的人如果从背后推一把，小命就完了。

我姥姥和姥爷是真正的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两个人结婚前没见过面的。我觉得我姥姥家定这门亲的时候，大概的考虑是，家底还是厚实的，第二，家里一个儿子一个养子，将来家产多半不少，而且没有小姑子，小姑子总是麻烦的。我姥爷的爸爸是木匠。那时候村里的木匠是很受人尊重的，一是会手艺，不怕兵荒马乱，总是可以吃饭的。第二，木匠一般都是聪明人才干得来的。再有，我姥爷当时也有点小帅，我见过他那时候刚工作的照片。

他们结婚的那天，正是解放的那天。他们的那个村子离县城近，一大早就听到轰轰的打炮的声音。一般人都躲在家里不出去。不过老例是订了的结婚日子不好改的，会不吉利。所以我姥爷还要迎着炮火娶亲。后来大概可以搞笑说真是双喜临门，解放和娶媳妇同一天。当时恐怕真是愁死了。老百姓，不图别的，就图安稳的过日子。谁来统治？大概没有人太关心的。

没法子，准备好的嫁妆，家具柜子什么的都没法抬了，只好让人抬了一个小轿，把我姥姥从小路送到夫家。我姥姥怀里带着一包银元，算做嫁妆了。这时候我姥爷15岁，还在上学，我姥姥大概18的样子。我们后来还笑他说15就结婚了，呵呵。结婚以后，我姥爷还是接着去上学，那时候凡是家里有点余附的都送儿子去上学读书的。我姥爷后来做了老师，中学校长，到地方政府工作，这些不提。

虽然他们两个人，我姥爷是属于受了教育的，又在外面工作这多年，离休干部。我反而觉得他不如我姥姥开明。虽然两个人都仍然是传统的，根深蒂固的老一套封建思想。我们那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普遍的。再有就是愚孝。我们那边民风保守。如果说谁一个不孝，那是戳了脊梁骨的很严重的见不得人的。我姥姥姥爷是属于四里八乡有名的孝顺。我姥姥在当年定亲的时候，因为我姥爷的妈妈说了愿意让她裹脚就裹了，其实当时已经大家都不大裹了，还有很多人本来裹了又放开了，叫解放脚。一直到现在我姥姥还经常抱怨，说当时就是因为婆婆要她裹脚就裹了，这么多年走路不方便又痛苦。这样说我姥爷就不高兴，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再说毕竟那是他妈，人又都已经死了许多年了。我其实有点同情我姥姥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可是痛苦了一辈子阿。

窥一斑以示全豹，婆婆是很大权力的。一个孝字当头，多少苦都要往下咽。我姥姥经历了很多年很艰苦的日子。

2，我妈

我妈妈是老大。当时出生的时候正是在定成分的前夕。那时的标准是一个人头三亩地，如果超标了要拿出地来，而且成分变成至少是富农。我妈妈出生后，我姥姥家变成正好人均三亩地，中农。我妈出生的第二天我姥爷的爸爸就赶紧去报户口，虽然是女儿，不过喜气洋洋，我们家又多了一个人啦。我妈说她自从出生就给全家带来了福气。不过福气用在全家身上，分在她自己就少了些，我妈小时候一直不走运。

我妈刚生下来不久，我姥姥就得了乳腺炎，不能喂奶了。当时那里有什么奶粉什么的，刚生下来的婴儿只有米汤喝。喝到瘦骨嶙峋，简直要死掉。我姥姥走投无路，抱着我妈去算命，算算这个孩子活不活得下来。算命的心很善，说活得下来，回去好好喂吧，将来要做官的。这样我妈又被抱回去养。幸运的是后来从一个村里的人有两袋叫做代乳粉的东西，这两袋救了我妈的命。我妈在这几个弟弟妹妹中最矮，她很不忿，到处不赶趟，刚生下来就营养不良，大一点就开始背弟弟妹妹，青春期正赶上挨饿，往哪里长个去阿。

后来人民公社是最难过的日子。我姥爷在外面工作，公社里是按工分分粮食的。我姥姥家只有我姥姥一个全劳力，其他老的老小的小，一大群孩子，全都算人头吃饭但是不算人头干活的。虽然说我姥爷挣工资，但是经常算下来劳作一年，还要欠公社钱。后来吃食堂，队长说全部的粮食都要交出来，然后我姥姥家就很老实的照做了，然后就是运河决堤，发大水，粮食都冲走了，第二年春天，公社食堂关掉了，青黄不接的，开始挨饿。这个时候才发现，所有其他人家都自己偷偷存了粮食这个时候可以补点，只有我姥姥家，上上下下2个老人，4个孩子，我妈，我大姨，大舅，三姨，靠着前年的一点点剩余的粮食，开始艰难的熬日子。

3，我大姨，三姨和大舅

我妈是一个胃口好的人，非常的不挑食，什么都觉得好吃。我觉得她经历的这场挨饿在生命中惊心动魄的留下了刻骨痕迹。开始是吃红薯，后来吃菜团子，一点棒子面拌了许多菜上锅蒸。各种各样的菜团子，后来吃红薯叶子团子。我姥姥姥爷是最节省的，所有的粮食都要尽着先给老人吃，然后是孩子，然后他们自己。我姥姥好多次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晕过去。他们浮肿的腿上一按一个大坑。我妈上学的时候兜里装一个疙瘩咸菜，一会啃一点，不然实在饿得不能听课。我三姨两三岁，严重的营养不良，大大的脑袋，大大的肚子挺出来，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凹进去。有一次邻居一大娘看到我三姨，实在不忍看下去，牵着她的手说妮儿跟着我玩去，然后给了她一个窝窝头，一个金灿灿的窝窝头。我三姨喜得呱答呱哒跑回家把那个窝窝头给我姥姥看，说：快，给我哥哥吃！

我不得不重复的说，在所有人都要饿死的时候，我大舅，比我三姨大好几岁的哥哥，一直是跟着我老姥爷他们吃小灶的。在那一年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他居然甚至都没有掉膘。然后他2岁的妹妹拿着一个几个月没见过的窝窝头说，快，给我哥哥吃！

我妈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家乡的女人们啊，怎么就那么有牺牲精神。怎么就那么重男轻女到如此不公阿。

我妈上学很晚，因为要在家干活和看孩子。我大姨更晚，是后来我大舅要上学的时候作为陪读的意思去上学念书的。所以她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年龄很大了，跟着一群小孩子一起念书很不好意思。后来又有一个老师不是很好，所以几个大年龄的女生，包括我大姨，一起说不上学了。我姥姥让她重复说是自己不想去上的不是家里逼她退学的。我大姨就这样跟着我姥姥去下地干活挣工分，补贴家用。我大姨是一个很利索的人，急脾气，干起活来也是风风火火噼里啪啦的就干好了。后来嫁人跟我姨夫一起承包了木厂做家具卖家具，果然是干了一辈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