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4, 2004

恐龙的似水流年

我在第二个本命年到来之前就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我是一个恐龙女生,而且是一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四眼恐龙女生,如果我是一个生在三四十年代的一个茅草房中的第3个或第5个闺女,也许我会更皮实一点,也许 有一个更好的人生,比如在无人照看下玩泥巴长大,然后懵懂之间嫁一个与我一样丑陋的贫农青蛙哥哥,红红火火的生一大群小孩,然后四处奔波喂他们长大。所以 比恐龙这件事实更不幸的是,我是生在70年代末的独生子女恐龙,所以受了一点教育,热爱文学而且有一颗异常敏感的心,这足以使得我的生活足够的悲惨,因为 我有足够的物质基础来哀痛自己的不幸。

让一个四眼恐龙女生的生活更悲惨的是:我是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四眼恐龙F1女生!所以我完完全全的落入人们对女生的最不幸的分类:我是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生 活悲惨的学习成绩好的四眼恐龙女生,在女生的等级制度中,这是相当于18层地狱的最底层。我仿佛朦胧中看到我的未来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古板刻薄性格变态 的老处女,总是掖下夹着书或文件夹,板着脸走来走去,说一些酸溜溜的话,阴郁而让人讨厌。我在想到这里时开始怀疑为什么所有小说和电视上的老处女总是手中 或掖下夹着书或文件夹,为了避免以后的我神奇的吻合了他们的预测,我从来不在手中或掖下夹着书。但是总背着一个装满书的大包走来走去,像可笑的套中人的形 象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思考了很久之后发现,在我努力将自己嫁掉从而在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地位之前,我永无翻身之地。而嫁掉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四眼恐龙 F1女生这个高难度的任务听上去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有着注定悲惨的人生这个事实让我无限哀伤。

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所能想起的事情并不多。我的大部分时间是躲在自己小屋里看书,最无聊的事情包括大声朗读一些非常悲惨的课文比如说张海迪,我指的是 那种非常投入感情的,直到自己完全进入角色痛哭流涕。然后看着金色的阳光从屋子里慢慢地退去,漂浮在空中的金色的尘埃褪掉他们漂亮的颜色,心里浮出恶意的 快感。说到朗诵,其实我是非常擅长的,所以高中被老师叫去表演话剧雷雨,我是鲁侍萍。结果是我在试演了几次后被换下,因为我觉得在几十年之后还被人说一些 什么你的生日我现在还记得之类的甜蜜的话,哪怕被抛弃一万次也是比我自己的更美好的一种人生,所以我达不到要求的悲愤的表情,我心底实在是觉得非常美妙激 动。当然还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换下我的那个女生长得很好看,但是我宁愿相信第一种。

我之所以爱好朗诵以及话剧,主要是因为我的妈妈,当然,一个恐龙妈妈,是一位剧作家。与我这个恐龙不一样的是,她幸运地早生了30年。这就造成了命运之大 不同,在她们的青春时代一码军绿色狂风骤雨般的把所有女生都变成了小恐龙,有些嚣张的女生甚至蜕变成张牙舞爪的霸王龙,大街上如侏罗纪般恐龙横流,我的恐 龙妈妈占领大好时机迅速念来中文系文凭,躲在一张格子稿纸后面巧笑倩兮,好在当时不提倡美女作家,母鸡也不需到集市上抛头露面扭捏作态的推销鸡蛋,所以不 但事业有成,更重要的是得以适时将自己推销掉,逃脱了变态老处女的结局。这样看来似乎恐龙本无罪,只怨生不逢时。于是当我号叫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 的恐龙妈妈看了我一眼然后大恸:“我的可怜的女儿怎么这么丑哇。。。”

我得承认现代社会正在试图改变一些丑陋的社会现象比如说种族歧视和男女不平等以及一些摧残人的制度如应试教育。我上高中时,我们那个重点中学正在打造所谓 中华名校,所以引进了很多文明措施,比如我们有着一个腐败的肚子和同样腐败的肥胖的脸的副校长慷慨激昂的宣布着让我们变得更文明的“5个一视同仁”的规 定:学生长得好看难看一视同仁;男生女生一视同仁;家庭出身优劣一视同仁;学习成绩好坏一视同仁;有礼的和无礼的(是否冲撞过教师)一视同仁。大概在那一 群被高考折磨的半死的麻木的学生中,没有人知道在同样麻木表情的一个恐龙心中,正涌动着激烈的狂潮:风水轮流转了,原来美女和恐龙的差别居然大过男女差别 以及一切阶级地位的差别了!在我的脑海中,一只丑陋但是长出了坚硬外壳的恐龙,对着在我们副校长吐沫横飞的嘴,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吧!

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与美女或者说非恐龙的不同,是在青涩的少年时代。我上学是在一片宽敞的大院子里,教室是平房,两排平房之间穿插着苦槐,秋天会结胖嘟嘟 的槐豆角,房前房后则种满了金银花。我的同桌是一个大美女,自然生的一头卷发,脸庞干净五官精致,眼角稍向上挑,举手投足皆笑意盈盈。她常常带到学校各种 颜色的指甲油,在上政治课或历史课的时候偷偷躲在桌洞里涂,然后伸出寇丹十指给我看,下课前再全部刮掉,怕班主任老太婆骂,因为学校规定不允许学生化妆带 首饰烫发。她当时还没有用卸甲水,所以每每扣掉残余的指甲油都颇费力气,小脸涨得通红。有一天下午自习前她张着双手走进来,神秘兮兮给我看她的十指,每个 指尖都冒出血来,她说十指连心,她自己咬破十指以证明给她的男朋友看她的真心。她说她虽然收很多情书,但只喜欢她男朋友一个。她神情坚毅,如同就义前的刘 胡兰,玫瑰色的夕阳蒙在她玉琢的脸上。我紧紧咬着下嘴唇,心潮澎湃,我替她疼死了,我为她非常非常的激动,我羡慕极了!

恐龙与美女的阵营大概就是这个时期开始分开的。我们恐龙们穿着同年龄的一半多的孩子都穿的服装,头发要么是土黄的猴皮筋扎的马尾巴要么是大众的不能再大众 的郎平式的运动头,理发店里每一个人都会剪的,鞋子穿姥姥做的条绒布鞋,冬天带一个粉色的毛线帽子,还有一个两叉的棉布手套,中间用一根鞋带连起来,挂在 脖子上。所不同的是,这时的恐龙是受老师喜爱的好学生,因为我们安静,不闹事,按时完成作业,不迟到早退,不与男生说话,成绩不好不坏。总之,我们的特征 就是我们没有特征,我们每一个恐龙扔到人群里,都会淹没在浩浩荡荡的恐龙大军中,再也挑不出来。悲哀的是,我们这些驯化得非常伏贴的绵羊,突然发现不知什 么时候开始,那些与恐龙同样丑陋的穿着绿或蓝棉袄的青蛙们,在我们无比羡慕和自卑的目光中,朝着美女涂着寇丹和滴着血的双手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在新的一年就要到来的这个晚上,我呆在光线阴暗的apartment里,回忆我的可怜的单薄的过去。外面起了大雾,路边一团团的堆着前两天下的雪,雪中嵌 着黑色的泥沙,肮脏极了。我的apartment中的顶灯坏掉了,我没有男朋友或准男朋友给我修,一盏昏黄的小台灯照得我更像个孤魂野鬼。电视里吵吵闹闹 地播着中央4台的元旦晚会,唱民歌的歌手嘴张成O型,舞台上总是挤满了人,连变魔术都有50个美女伴舞,她们穿着统一的大摆裙,伴着音乐拼命的旋转旋转旋 转。这种歌舞让我头疼,但我还是选择开着,我图的是多点人气。记得经常有抨击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无情的文章比如一个孤苦的老太太被儿女抛弃,把遗产留给 陪伴她的几只猫,我甚至觉得我是不是也应该留一个遗嘱,比如说把我的一点财产留给我的电视。

说到我的初中生活,其实总体上来说还是不错的,因为学习好的恐龙这个时候还是受人敬仰和尊重的。相对而言大部分美女们,尤其是学习不好的美女,则受尽苦 难。我的同桌每次星期一升旗的时候都会被站在主席台上的校长在100米远处点出来说世风日下,某班有女生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烫发,自然,我们的班主任会 转过头来狠狠的剜她一眼,目光中饱含厌恶。假如时间倒退到文革时期,我相信我的班主任肯定会挥舞着大剪刀冲上来,把我的同桌揪到校长面前,咔嚓咔嚓把她的 漂亮的卷发全剪掉。这样类似的机会真的有一次,课间中我的同桌站在班级门口吹风,一个外班男生走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并递给她一个信封,当然,这种非常愚蠢和 招摇的行为立刻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班主任在她把那个信封放到口袋里前厉声道:“别动!把信给我!”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同学们屏住呼吸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班主任扭曲着脸在读那封情书,寒冬中我的同桌孤独的站在教室门口,瘦削的小腿在抖动,天气太冷了,我知道她只穿了一条秋裤,美女们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穿得那 么臃肿。感谢上帝班主任并没有当众公开信的内容,老太婆只是非常轻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狠狠的把那封情书甩在我的同桌的怀里,仿佛要摆脱掉粘在脚底的 臭狗屎。泪珠从我的同桌的长长的眼睫毛中忽的滚下,我伤心极了,一件在我心目中非常浪漫的开始突然被接上了一个如此羞辱的结局。我从此对所有处于更年期的 老太婆失去了好感和信任。

恐龙比起美女来说其实也有好处,比如,我自然而然会多了很多业余时间,我就不需要花心思在穿什么样的衣服和留什么样的发型这种问题上,因为这很简单,我随 便向窗外望去,我只用穿大部分人都穿的衣服和留大部分人都留的发型,我知道如果我再标新立异一下的话,只会增加我恐的程度,正如西施心痛到捧心,东施效颦 则更加丑陋无比,我宁愿大隐隐于市,我在丛中笑,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既然手中握着大把的时间,我至少可以细致地做所有的作业,考好每一次考试,让父母欣 慰,而且走上领奖台是在是一件非常让人愉快的事情。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如果是学习好的美女,自然是人人羡慕的上上等好事,学习好的恐龙和学习不好的美女大 概难分优劣,虽然我知道,我之所以是学习好的恐龙,并非我的选择,只是因为我不能成为另一种,最最惨的爹不疼娘不爱的就是学习不好的恐龙,我有一个高中同 学就是这样,我实在难以忘掉她。

我的高中是我的小城的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寄宿制,我们班里一共16个女生,神奇的分在两个宿舍,一个美女宿舍,一个恐龙宿舍。顺便说一句,我后来开始觉得 美女宿舍和恐龙宿舍的分法实在是高明,美女宿舍每天莺歌燕舞,迎来送往,到我们宿舍的男生,不用想,除了老师做关心学生状,大概就是班干部通知开会。其实 这样实在是件好事,同宿舍之间平白多了很多共同语言。非常有利于舍友之间的和睦和宿舍建设。既然我们恐龙已经不能改变容貌,至少,给我们多些知己吧。至于 学习成绩,美女宿舍大都成绩中等,我们恐龙宿舍中则有强烈的落差,或者非常好,或者非常差。我的这个高中同学就是非常差的,她非常用功,每堂课下都要追着 老师问问题,她只是比别人笨一点。我们宿舍除她之外的其他恐龙都是城市来的,家境不好不坏,只有她是郊区农村的,她比我们大几岁,不仅仅因为她上学比别人 晚,她是初中复习了两年才来到这所高中的。她的妈妈在她小时候就死了,她爸爸种地,身体不好,是她姐姐送她念书的。她的名字本来叫王红,后来她自己在中间 加了一个字,她说她不想她的名字象以前一样太普通。除这些之外,她与这个宿舍其他人不同的地方还有,她四季都只有两身衣服,一是军训时发的军装,另一套是 学校要求学生统一买的运动服。她的晚饭永远是方便面,散装的,其实是方便面厂装袋后剩下的下脚料,她姐姐每隔两周来看她时都会给她带一麻袋这种东西。她也 的确比别人接收能力慢一点,我们的物理老师给她讲题的时候永远是不耐烦的,非常讽刺的是,她后来考上了师专物理系,我不知道这是有意还是巧合。她自己也总 是嫌自己笨,象祥林嫂一样总是重复地说,“我小时候发高烧脑子烧坏了,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人管我。”总而言之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她和其他人唯一一样的 地方,大概就是我们都是恐龙吧,如果不去计较谁比谁更恐一点。既然我们之间有如此多的不同,可想而知她平时不太和我们打交道,我们聊天的时候她有时插一下 嘴。日子流水般的过去,日复一日,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的话,大概我不会如此的记得她。

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是上晚自习的中间,不清楚她为什么迟到了,推门进入安静的教室。门的插销有点锈,发出吱钮的声音,如果她就是正常的走进教室,任何事 都不会发生,不幸的是,她从门后先探出了一个脑袋,她皮肤很黑,头发乱糟糟的梳个马尾巴,但是又黄又稀,歪歪的无力的垂在一边。她的表情很独特,努力地想 笑,又包含了很不好意思的羞涩,其实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她,我们是恐龙,所以我们不愿意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们不愿意秀给别人看身上的烂疮疤。当所有的 同学都抬起头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个滑稽的人和滑稽的表情,大家哄堂大笑。我后来和我妈妈说起过她的打扮,妈妈给的答案是这样,妈妈说小时侯没有 妈的孩子是这样,因为没有人教给她怎么去做。我猜那天晚上大部分嘲笑她的人笑过就罢了,但我知道她没有,因为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宿舍窗台上发现她留给我们 的信。信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我甚至还记得她的字体是向左偏的,研究字体的人说向左偏代表着自卑。信的大意是,我和你们不同,嘲笑我吧,我不在乎你们怎么 说。这件事过后不久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我回想起来这件事实在觉得内疚,我可以理解和接受美女们和男生对她的嘲笑,但是我作为一个恐龙,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 对我曾经嘲笑并且伤害一个人的事实--她仅仅是比我更恐了一点。

我肚子饿了,我得离开电视机去煮饺子吃。我昨天一个人包了一天大概500个饺子,自己擀皮和馅,100个韭菜虾仁的,100个香菇白菜的,还有300个腐 皮黄花菜鸡蛋馅的,这种是我最喜欢的,以前妈妈常常包。昨天妈妈还打电话来了,我做出很高兴的样子和她在电话里聊,我说新年快乐,老妈你吃的啥,我们好几 个人一起包饺子呐,我刚刚和他们一起打羽毛球回来。我还说没事没事老妈你放心,我好着呢,放假了特轻松,我和这里的同学整天出去玩,恐怖?我这里才没恐怖 行动呢,整个一大农村,想找个人影难死了,在这里搞恐怖行动非亏本不可。我还说好好好,我知道,我会注意找的,等有合适的一定给你寄照片看,别着急嘛,你 不也是快30才找着我爸的,行行行,我挂了啊,我一手的面。我放下电话后突然就不想继续包我的饺子,因为发现我和妈妈讲电话是我这一天中第一次说话,电话 那边传来的温暖让我觉得无比落寞。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不喜欢假期的原因。我两个roommate回家了,冰箱的冷冻室里都是我冰冻的饺子;和我一起打羽毛 球的那个女生去外州看男朋友了,所以我跑到健身房只能孤独地踩脚踏车;学校今年财政不好所以整个假期关门了,包括图书馆和所有的暖气供应。我本来的打算是 每天去系里转一圈或者去图书馆复印几篇论文,其实更重要的是我想找个理由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我不愿意在电视前面的沙发中坐一个寒假人变霉腐烂掉;我一个 人去餐馆吃饭服务生小姐非常热情的问我:
真的只是一个人吗?然后我会给领到紧挨收银台的一张巨小的桌子,我喝汤的时候可以帮助他们数钱。。。。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喜欢过别人的,那一段感情无疾而终。也许整个的错误就在于我错误的选择了大学,我在一个综合性大学念了一个理科!假如我当年去了一个理工 科大学,面对高居不下的男女生比例和与我同样恐的女生,也许那些青蛙们会更有耐力来发掘我的内心,他们中也许有某一个青蛙会发现,除了会算题,我还有那么 一点点别的东西。而事实是,我看着隔壁外语系女生一个比一个美丽高贵,顿时发现我是在自掘坟墓。

一切都起源于笔记。我猜在大学4年生活中,能够抵制睡懒觉的诱惑而坚持去教室上每一堂课的,只会是那些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而在这些人中,我有着最工整正确 的笔记。期末考试前的答疑课上,无论是老师还是助教都会暧昧地看着有着无比渴求目光的我们说那句亘古不变的箴言:考试的内容都在笔记上。所以我的笔记变成 了抢手货。我不知道我的笔记究竟传递了多少个人,总之当它回到我的手上的时候实在已经破烂不堪,还给我笔记的那个高大的男生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脸甚至 有点红了,他说,我能不能再借一下线性代数的笔记,这一次我会统计一下人数,所以只会复印一次。他很高大,瘦,但真的不算英俊,有点狡诘,我以前记得他只 是在球场上,他虽然跑起来摇摇晃晃象个企鹅,脚下却很凶狠,有一个很重要的点球,他还是象个企鹅似的跳来跳去,朝着围观在球门旁的女生拉拉队挤了一下眼 睛,当然,带着他独特的狡猾的笑容,同时发力,球破门入网,一球定乾坤。我得承认那一眼真的太有魅力了。我想我就算老到60岁的时候想起这个笑容都会情不 自禁地嘴角上扬。所以我看到他的红着脸的害羞模样,终于鼓起勇气,我回答他说可以,不过你得请我吃饭。

这之后发生的事我就不一一叙述了。总之我还是颇为惊喜了一下的,因为我发现我们虽然很不同--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和一个逃课踢球喝酒的校园小混混--但 是我们很谈得来,而且他居然都能够懂得我那些小把戏和小幽默。我看着他的狡猾的眼睛一眨一眨,我整个人都醉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至少可以是好朋友和知己, 虽然我真的希望比这能够再多一点点什么别的。

我从此终于明白了爱情原来是如此的美妙,它比我从任何小说中读到的都要更加绚丽多彩。我容光焕发,我每天都眼睛亮亮的出出进进,我在水房里哼着歌洗衣服。 我每一天早上醒来,都从内心里感谢上帝,生活如此美好,我真的享受活着的每一分钟。我上课的时候回过头看,如果不是上午的一二节课,会看到我的那个他坐在 几排后面,向我眨眼睛,那是我最喜欢的他的表情。有时候我在教室晚自习,他会摇摇晃晃走进来扔给我一本幽默大师,和两块泡泡糖。每当我吹出大大的泡泡,他 会突然地捅破它,看着泡泡糖粘到我的鼻子上哈哈大笑。然后我们会一起从自习教室溜出去买红豆冰棍,我们每次都要打赌谁的冰棍豆子长,输的人会被刮鼻子3 下。在送我回女生宿舍的时候我们会停留在附近的小卖部买两瓶酸奶,那种装在瓷瓶子里的,然后比赛谁喝完的更快,我总是仔细的盯着他的脸看他因为屏住呼吸慢 慢变成红红的,象那一天害羞的表情。。。虽然我们彼此并没有做任何承诺,但是我不需要承诺,我真的满足于现在甜蜜的每一刻。每一个童话的结尾总是说:从此 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我只想对着天空呐喊:实际上,恐龙和青蛙也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EVER AFTER!

美梦的破裂总是在一瞬间,我在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多么喜欢看他狡猾的笑容就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被自己虚构的爱情迷惑了,以至于不能发现 真实的残酷。我一直希望他能够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输的不明不白,我死不瞑目。直到我看到一个美女袅袅娜娜在我的面前走过。。

我们系,纯理科,只有很少的几个女生,很恐的,比如我,和一些不太恐的,大概也不能称之美女。图书馆系则恰好相反,32个学生里有30个女生和2个男生, 这幸运的两个男生从此沉浸在浓浓的母爱之中。为了解决两个班的困境,我们班长费尽心思和图书馆系做联谊班级:我们一起去野外烧烤。我是事后才觉得他那一天 不太自然,他骑自行车总是忽快忽慢,总是不肯和我并排。一到了烧烤的地方他就和其他的男生一起争先夺后去爬那个小山头。我当时并不觉得什么,我安心地烤着 孜然羊肉串,先刷一层酱油,洒孜然粉,辣椒粉,酱油,孜然,辣椒,酱油,孜然,辣椒,我觉得我烤得快极了。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 说。我糟糟懂懂跟着他走。秋天到了,天蓝蓝的,山坡上一片枫红叶,风景如画,风吹的枫叶哗哗做响。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风吹起我的头发,我觉得跟他这样 走着就很好。他终于开口了:“你知道我和XXX的事吗?”

“XXX?”

“学法语的。”

“不知道。”

“哦,我以为你知道的。”

“。。。”

“以后你上自习不用等我了。”

“哦,好。”

“那我们回去吧。”

我不记得我后来是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能够看出我的不正常,因为我一整天面无表情地不停烤着羊肉串。我想不明白啊,我是那么地信任和依赖他!

激情过后是恶梦之旅。在遇到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人上自习原来真的很无聊。我坐在教室里,会幻想着我抬起头来,发现他还是调皮的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进 教室。我去吃红豆冰棍,发现我买的整根都是豆子,我肯定赢了,可是却没有人跟我打赌了。实际上,任何东西都会让我伤心欲绝,女生楼旁边的小卖部门外堆着一 箱一箱的空酸奶瓶子,某一个宿舍传出音乐,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我泪如雨下。

我在大哭一场后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去看一下这个法语女生究竟是谁,为什么是她?谁能告诉我,why her?!我觉得如果我不能直面这件事和这 个人,我永远都不会从我的凄苦的心情中走出来。其实找到那个女生很容易,因为她很出名,是美的出名。我远远的看着她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她个子很高,穿着乳 白的高领毛衣,她太高贵了,她真的像个天使。我承认我的心中仍然有醋意,但我释然了。她漂亮的我都开始喜欢她了,我决定这件事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出局,她 和我,本来就是平行的两条轨迹,如果他的轨迹在和我交叉后朝着她走过去,那么我起码知道一点,就是他和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交点。

如果说爱情是生活中的奢侈品的话,那么没有爱情的时候,我起码还拥有另一样奢侈品--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大学四年中那些我们一同哭过笑过一同成长的岁 月。当我刚来到这个美国东北部的城市,我看着河对岸辉煌的霓虹灯和从我面前走过的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那久远的寂寞袭上心头:我这下真的赤贫了,我什么都没 有!

其实说什么都没有大概也是夸张,毕竟我还是有吃有住有事情让自己忙碌。但在睡前的那几分钟,我的心还是充满了惆怅。我想念家里电视播放的广告和厨房里传出 的刺啦的爆油锅的声音。我想念大学里和死党们头碰头读一本飘哭的昏天黑地。当然,有些时候,也会不可避免的想到他。我曾经一度在睡觉前读一篇小说选刊上的 中篇小说,但后来发现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或者非常悲伤或者非常激动,无论哪种都不能令我睡去。不得已之中我又拿出我的法宝红楼梦,所以我每天都是很浪漫的 在红袖飘飘中进入梦乡。

总体来说留学生活寂寞而简单,我们系里中国人就屈指可数的几个,大部分都已经结婚快乐地经营自己的小家。想找到惺惺相惜的好友自然不易,很多时候我似乎连 酒肉朋友也不多--因为大家都忙。而且我觉得我的兴趣实在来得太快太让人措手不及。比如说,我本来打算周末的下午在图书馆里学习,可能下一分钟我会突然想 去看电影,当然,多半都只能一个人去。我通常是在电影院门口买一个大大的香草冰激淋,如高举着火炬般冲进放映厅。有时候看完一场觉得还不过瘾,我会跑出来 再买一张票和一个香草冰激淋冲进去再看一部,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一个人没有牵挂。

关于我的个人问题,似乎我比我周围的人更加沉得住气。尤其是名花有主的太太和准太太们,她们每次看到我都焦急万分。比如每次我们系里的几个中国人聚餐的时 候师兄太太总要拿出我来说一说,比如你去跳舞啊,你去和人玩啊,去参加教会活动啊,你这样总呆在家里怎么能认识人呢?我承认她们说的对极了,每次她们这样 提醒我我都痛恨自己,我明明没有可以吸引别人的外表,那么我为什么还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不会在聚会中侃侃而谈?为什么我从小就被教育要谦卑不要张扬?为什 么现实生活中,我总是那个渺小的面带微笑仔细聆听的完美的观众,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和我同样喜爱文学和电影的青蛙,那么他究竟在 哪?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认识他?

师兄太太这时帮了我的忙,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

成功的媒婆总是受人尊敬的,可我的师兄太太不是。她做媒做的糟糕极了,实际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按我的师兄太太说,这个青蛙哥哥是一个学理科的文学青 年。如果说我是文学女青年的话,那么她说我们是绝配,包括在相貌上--青蛙哥哥满脸都是青春痘留下的痕迹。人们常用的比喻说恐龙是天使落到人间时不幸脸先 着了地,那我想青蛙哥哥大概就是被撒旦移植了桔子皮的精灵吧。青蛙哥哥也有过伤心往事。他曾经远距离相亲了一个国内的女生,曾经有一度都论及婚嫁,后来那 个女生自己联系到美国来上学,下飞机的第二天就坦言分手。师兄太太凑在我耳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把握好机会。

按照师兄太太的预料,我和这个青蛙哥哥应该会恰好在师兄太太的聚会中认识,然后交换对于唐宋小说的看法,然后只恨相见太晚,感情发展有如滔滔江水般迅速。 可惜这么美好让人神往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师兄太太给青蛙哥哥看了我的个人主页,青蛙哥哥便坚决不肯见我。他说他认识的人都娶了漂亮的太太,他找个这样的怎 么拿得出去?师兄太太很有耐心,婉言相劝,说你以为你能找什么样的?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太挑,丑妻近地家中宝,再说了人家不漂亮也不算太难看,你要找漂亮 的,那你举个例子,咱们都认识的,什么样的是你想要的?青蛙哥哥迅速给出了一个名单,说最漂亮的是某某某的太太,其次是某某的太太,最差也得是某某那样 的。三个人里面没有我的师兄太太,师兄太太被激怒了,她忿忿的安慰我:拉倒!他以为他是谁?啊?排名123,他以为人家排队等他挑呐?!看不上这看不上 那,我看他打光棍去吧!哼!给你漂亮的你镇的住嘛你,人家一踏上美国就蹬了你,牛粪镀了金也是牛粪!我静静地听她说完,我想我的师兄太太不明白她实际上不 用安慰我,我对于青蛙哥哥的反应是并不觉得诧异和愤怒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真的生来不平等,我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不是会被老师抱在怀里的孩子,我唯一 让别人觉得惊讶的时候就是我3岁就可以读365夜中的每一个故事。从小到大很多人意识中就缺省存在的东西都需要我付出很大的努力。所以我最后安慰了一下我 的师兄太太,我说算了,他这个 人就这样也没有办法,所以说才找不到象你这样的好太太呀,呐,你什么时候再教我一个菜吧。
电视里面开始新年倒计时了,因为时差的原因,我这里还是晚上11点,舞台上的人一起欢呼着新年快乐,她们手中挥舞着荧光棒,彩色的碎屑从舞台上方洒落下 来。新的一年就要到了,我从深陷的沙发中爬出来,我对着我自己和我的apartment里另外两个生命:书架上的一盆绿叶子和台几上的兰花,说了新年快 乐。兰花去年夏天已经枯萎,现在又抽出了新穗,大概过春节就又可以开花了。如果是一年前的我,大概我会象斯佳丽一样昂起头说那句名言: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 天。而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再说,如果生活就像在森林里走路的话,我不知道在我的道路上究竟有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想发现它的话,我必须继续走下去: 我的植物要浇水了;明天要去叫人来修我的灯;冰箱里的饺子大概可以送一些给邻居的美国女孩,等她从家里回来以后;车子上的雪一定要清理一下,我从下雪那天 就没有出门,希望电池还有电;或许还可以去买一些新年后的削价品,本命年是不是应该买块玉避避邪?有一条链子已经心仪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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